作者:李昂福(南京大學社會學院博士生)
從建于公元前的亞歷山大圖書館到如今遍布全世界的公共圖書館,對藏書的熱愛幾乎貫穿人類整個文明史,藏書始終是人類傳播知識、承載記憶的絕妙方式。歷史上的書齋和圖書館通常與先賢聯(lián)系在一起,并且被賦予某種神圣色彩,歐幾里得曾閱覽過亞歷山大圖書館的文本,老子曾擔任過周代的守藏室之史。書齋和圖書館是作家和讀者的精神家園,在這個家園中,人們?nèi)褙炞⒌亻喿x,逍遙自在地概覽,可以沐浴白日的陽光,也可以享受深夜的寂靜。
《深夜里的圖書館》
[加拿大]阿爾維托·曼古埃爾 著
黃芳田 譯
商務印書館
阿爾維托·曼古埃爾,既是一位聲名顯赫的作家,也是一個博覽群書的書癡,他做出了令人欽佩的嘗試——撰寫一本藏書史。在《深夜里的圖書館》這本書中,曼古埃爾詳細講述了書齋的起源與布局、藏書的機遇與類別以及圖書館的命運與前景。
對藏書,人們首先要做的就是分類排序,這是一門實實在在的學問和技術(shù)。曼古埃爾指出分類排序有許多不同的方式,例如中國古代的類書分類法、古代阿拉伯世界的字母排序法和杜威的十進分類法。不過,對私人書齋來說,分類排序是相當個人化的,只要讀者感到舒適和方便,他就可以隨心所欲地布置藏書,也唯有此,書籍才能帶來親密感。
在分類和排序之后,書齋的空間成為困擾人們的另一個問題,狄德羅曾指出,知識是要占據(jù)實體空間的。書架總歸會被填滿,但新書卻在源源不斷地出版。任何想要囊括所有書籍的嘗試不啻是一種妄想,因此,許多圖書館不得不想盡辦法節(jié)省空間。即便承認了這一點,曼古埃爾也不愿為微型膠卷和電子閱讀工具辯護。他寫道,“一份印制的紙頁產(chǎn)生出它自由的閱讀空間、實質(zhì)風貌——有紙張的質(zhì)感、墨水的顏色,讀者手中抓住的整體組合風貌自有其獨特感,賦予印制文字以氣息和脈絡。博爾赫斯曾幻想一座收納了一切可能存在書籍的無盡圖書館,但最終發(fā)現(xiàn)這座萬有圖書館其實就是世界本身?!甭虐柺窃谔嵝炎x者,以有限的空間和人生去貪婪地追求無限的知識,或許是一種徒勞,關鍵在于找到自己的一方天地和心靈住所。
知識與權(quán)力的關系已經(jīng)被??掠懻撨^,而圖書館作為知識的容器也不可避免地與權(quán)力產(chǎn)生關聯(lián)。從亞述巴尼拔王到卡內(nèi)基,一些宏偉的圖書館被視為權(quán)勢的象征,彰顯著創(chuàng)辦者的聲望。圖書館可能因創(chuàng)辦者的私心而誕生,但無論如何,它喚醒了成千上萬的知性生命。另一方面,圖書館也會受到權(quán)力的“特殊關照”,通過毀滅和審查等方式,權(quán)力企圖馴服這種知識實體。那些被焚毀的古典文本成為讀者們永遠的遺憾,也正因此,那些劫后余生的書籍才更顯彌足珍貴。
讀者們切勿沉醉在書籍和知識之中,而忽視圖書館和書齋本身。在《深夜里的圖書館》中,曼古埃爾特別提到了圖書館的形狀和設計,在米開朗基羅眼中,圖書館必須兼具實用性與美學意義,各個圖書館以其獨特形狀和實質(zhì)特色為讀者提供服務。例如在大英圖書館,大圓拱頂籠罩在環(huán)形空間上,書桌由正中央呈輻射狀向外排列,這種布局為曼古埃爾帶來了一種奇妙的體驗——既舒展又克制、既氣派又私密。大作家的工作間往往會引起人們的好奇,曼古埃爾向我們展示了塞萬提斯和博爾赫斯的書齋,讓我們感受到其中的意義與情感。他認為,書齋為它的擁有者和讀者帶來了“心靈的怡然自樂”,此心安處是吾鄉(xiāng)。
閱讀是一種因人而異的體驗,書籍因此能夠反映出個人的性格、氣質(zhì)與經(jīng)歷。對同一本書來說,有人可能只記得些許段落,有人卻可能對注釋都了如指掌,說到底,還是人們的記憶與思維不同。瓦爾堡是一位甘愿放棄長子繼承權(quán)的猶太富商之子,以藏書作為自己畢生的事業(yè)。他根據(jù)自己錯綜而紛繁的思維來決定書籍的排列方式,這些書籍就是他生命力量的源泉。借用瓦爾堡的文字,曼古埃爾提出了一個知識譜系學問題:每個時代因其各自理由而重溫傳統(tǒng)的某一面,以此為基礎建立起該時代本身的符號和意義,這些符號和意義又是怎樣在各個不同時代翻新并彼此連接。事實上,盡管偏好各異,書籍與知識并不是斷裂的,它們始終縈繞在每個人的腦海中,使人們的精神和心靈活動得以存續(xù)。
從古羅馬淺浮雕上復制的素描版畫,描繪了存放古卷的方式。資料圖片
歌德曾說:荷馬的詩歌,具有魔力,短短瞬間而已,就能把我們從幾千年來的傳統(tǒng)重負下解脫出來。也許每個人都會心血來潮捧起一本書,然后深陷其中,進入渾然忘我的境界。其實,書籍和知識的普及也蘊含著危機,這給了電子科技以可乘之機。的確,電子科技以其便捷和迅速的優(yōu)點為現(xiàn)代社會提供了簡短且多元的信息,但卻無法記錄我們真正的理性化過程,正是那些猶豫和彷徨的思考才使閱讀具有深度。曼古埃爾樂觀地認為,個人的感覺和無法言說的集體性的感覺,共同為我們的生命帶來了某種意義,這種意義借由圖書館里的書籍而見諸文字。因此,圖書館是會繼續(xù)存在的,只要我們堅持為這個世界添加文字,并將之儲存起來以待后者。
一些藏書被遺忘,一些藏書被毀滅,一些藏書只存在想象中,但有一種事物是永恒的,那就是人們對書籍的熱愛。吾人對書籍,時而師之,時而友之,時而敵之,在書齋或圖書館這一方天地中安然自處。圖書館是一個國家的精神肖像,書齋是一個讀者的思想王國。諾德在《有關設立圖書館的建言》中寫道:若說這世上有可能享受到某種至高至善、某種美滿完整的幸福的話,我相信,不會有比一個智者在一間圖書館可能會得到的豐富愉快的心靈款待更令人向往的了。那些以書海為家的人,那些在深夜伏在書桌上的人,毫無疑問也是思想最富足的人。
在這本書的“謝辭”中,曼古埃爾引用阿茲特克古抄本中的一段話告誡我們:那些閱讀的人,那些告訴我們他們閱讀些什么的人,那些大聲翻動他們書頁的人,那些對紅色、黑色墨水,以及對圖畫握有權(quán)力的人,他們就是帶領我們的人,是引導我們、指點我們途徑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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