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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發(fā)現(xiàn)的馮沅君博士學位論文《詞的技法和歷史》——兼論馮沅君的詞學研究

華夏經(jīng)緯網(wǎng) > 文化 > 史事留痕      2024-05-27 09:51:06

作者:車振華(山東社會科學院文化研究所副研究員)焦宏麗(山東大學外國語學院講師)

1932年,著名作家、學者馮沅君與丈夫陸侃如一起赴法國巴黎留學,于1935年同獲博士學位。馮沅君回國后極少提及在法讀書的情形,至于其博士學位論文,學界更是一無所知,或言戲劇研究,或言詩學研究,但都沒有資料支撐。袁世碩、張可禮兩位先生編纂的《陸侃如馮沅君合集》基本囊括了目前學界所能見到的包括馮沅君文學創(chuàng)作在內(nèi)的所有著作,但因為缺少馮沅君的博士論文,編者深以為憾?!逗霞返谝粌浴扒把浴辈糠帧榜T沅君傳略及學術(shù)貢獻”中說:“遺憾的是現(xiàn)在我們不知道馮先生的博士學位論文的題目是什么?!钡谑鍍浴瓣戀┤?、馮沅君論著創(chuàng)作譯著年表”的“有待查考、未編年部分”中也注明缺少馮沅君在法國撰寫的博士學位論文。

留學法國是馮沅君學術(shù)生涯的一個重要節(jié)點,其博士學位論文的重要意義不言自明。近日,在山東大學關(guān)家錚先生的幫助下,筆者得見這份珍貴的資料,今聊綴數(shù)語,對其學術(shù)史意義略作敘述如次。

新發(fā)現(xiàn)的馮沅君博士學位論文《詞的技法和歷史》——兼論馮沅君的詞學研究

《詞的技法和歷史》的封面及目錄。資料圖片

馮沅君的博士學位論文用法文寫作,標題為LA TECHNIQUE ET L’HISTOIRE DU TS’EU,中文譯為《詞的技法和歷史》,授予博士學位的單位是巴黎大學文學院。論文署馮沅君的本名馮淑蘭(FENG SHU=LAN),身份為北京大學原講師、女子師范大學文學學士。

《詞的技法和歷史》正文分為五章,第一章討論詞的詞牌、韻律、修辭等基本知識和作詞的技法規(guī)則,第二章至第五章梳理出一條清晰的從唐末五代到清代的詞學發(fā)展史,并對代表性作家作品進行簡要論述。正文前有“前言”,后有中文對照索引,以及用法文寫作的參考文獻(列出了主要詞人的著作及版本)。馮沅君在“前言”中闡明她的研究動機:

“詞”是中國詩歌的一種主要體裁。但它在歐洲卻并不為人所熟知,據(jù)我了解,(在歐洲)既沒有“詞”的翻譯也沒有詞的批評研究。即便是在中國,到目前為止,關(guān)于“詞”的系統(tǒng)研究也微乎其微,但幾乎所有的文學院都會教授“詞”。這就是我進行該研究的動機所在。

由“前言”可知,馮沅君選擇以詞學作為博士論文選題,在于歐洲對于詞的了解不多,更沒有詞的翻譯和批評研究,因此,她要補齊這塊短板,向海外的學者和讀者全面普及詞的知識。

馮沅君赴法之前的詞學研究重點是詞人生平和作品風格,而對于詞的形式技法則未給予充分關(guān)注。在《詞的技法和歷史》中,馮沅君改變了這一格局,開篇第一章“詞的技法”就是對詞的形式的探討?!霸~的技法”分為“詞牌”“調(diào)式、聲調(diào)、押韻”“音律”“詞的修辭”四部分。馮沅君認為,詞是詩歌的一種,但詞的作法不同于其他的詩歌形式,她做這項工作意在讓讀者了解詞獨特的表達手法。她對詞牌的定義、類別、來源做了敘述,認為就創(chuàng)作詞牌而言,音樂人的作用比詞人重要,但音樂人由于自身社會地位低下,經(jīng)常會被忽略掉,而且通常情況下音樂人并不會創(chuàng)作詞句,因此他們的作品被遺忘就是自然而然的事。

馮沅君介紹了詞的調(diào)式,并根據(jù)戈載的《詞林正韻》列舉了詞的19個韻部。她梳理總結(jié)了蘇軾、辛棄疾、周邦彥、姜夔等人使用最多的詞牌,認為不同的詞牌都有其獨特的調(diào)性,在詞牌的調(diào)性和根據(jù)這一詞牌創(chuàng)作的詞作的風格之間存在著非常緊密的聯(lián)系。馮沅君認為,音律在“詞”中的作用要比在“詩”(真正意義上的詩歌)中重要得多,她推薦萬樹的《詞律》和《欽定詞譜》作為參考資料,并以詞人的具體作品為例討論詞的音律。馮沅君從詞句的結(jié)構(gòu)、詞語修辭和思想修辭以及詩性的語言幾方面探討了詞的修辭問題,列舉了倒置、反復、譬喻等八種詞語修辭和影射、擬人、夸張等八種思想修辭。馮沅君強調(diào),她無意于對詞的技法和規(guī)則做完整的論述,只是想給予那些想要創(chuàng)作或者閱讀“詞”的人以必要的信息。

《詞的技法和歷史》將詞的歷史分為“詞的產(chǎn)生”“詞的興盛”“詞的衰微”“詞的復興”四個階段。馮沅君認為,唐和五代十國是詞的產(chǎn)生期,出現(xiàn)了兩個代表性流派:一派是精致之風格,開創(chuàng)者是溫庭筠,于九世紀中期產(chǎn)生,十世紀后期衰落;另一派是簡潔之風格,代表人物有韋莊、馮延巳和李煜,產(chǎn)生于九世紀末期,直到北宋時期仍然繁榮。她對溫庭筠的評價是:“風格的矯飾是作者的優(yōu)點,同時也是他的不足。我們經(jīng)常著迷于溫庭筠用詞的華麗,但有時又厭倦它們的晦澀”,“盡管他的詞作十分晦澀,溫庭筠仍然是所有致力于詞的創(chuàng)作者中最偉大的先驅(qū)?!瘪T沅君也關(guān)注到敦煌千佛洞中的藏書,她引用《彊村叢書》《敦煌零拾》,對那些無名作者創(chuàng)作的詞給予了高度評價,認為“雖然作品的風格欠雅致,但其中包含的感情卻是深摯感人的”。對十國的詞人,馮沅君重點評述了韋莊、馮延巳與李煜這“三位偉大的作者”,認為韋莊的才能充分體現(xiàn)在有關(guān)他旅居江南的詞中;馮延巳那些表達愛情的痛苦或者贊美犧牲的美好的詞作中,真摯和熱烈的情感直擊讀者靈魂,其影響幾乎遍及宋朝初期所有的詞人;認為李煜對痛苦的深刻體驗和真實描寫是他成功的原因。

馮沅君打通北宋、南宋的界限,將宋代定義為“詞的興盛期”,認為這一時期詞人數(shù)量和傳世作品眾多,詞得到了普及,成為個人表達感情的常用形式,其形式也越來越成熟,涌現(xiàn)出一批著名的評論家。她將宋代詞人分為“周派”“蘇派”“辛派”“姜派”“獨立詞人”五類,認為周派的文學功績在于發(fā)展了慢詞,并且創(chuàng)造了新的詞牌。其特點是情感熱烈、描寫細致、表達精練和用語通俗,張先、柳永和歐陽修是這一派別的首創(chuàng)者,周邦彥是領導者。馮沅君認為,周邦彥有能力創(chuàng)造既工巧又新穎的表達,尤其精于融化前人詞句,創(chuàng)作了一些超越所有前輩的詞,這些詞預示了姜派的產(chǎn)生?!霸谒性~人中,沒有人像他一樣擁有如此強大的影響力”,馮沅君給予周邦彥極高的評價。

“蘇派”的創(chuàng)始人是蘇軾,追隨者有黃庭堅、晁補之、葉夢得和向子諲。蘇派與周派分庭抗禮,開創(chuàng)了豪放的詞風,標志著詞的一次解放。馮沅君認為,蘇軾在詞中描述所有能給予他靈感的內(nèi)容,也把一些散文的表達引入他的詞中,其風格是豪邁、剛毅、充滿力量的,他的作品是他正直而堅定的性格的反映,“讀者們被某種美所吸引,但不是世俗的女性之美,而是高山之美,大河之美,一種在其他的詞人身上找不到的美”。

以辛棄疾為代表的“辛派”是蘇派的繼承者,他們開啟了一個轉(zhuǎn)向和延續(xù),使得主題變得更加多樣,表達更加散文化,風格更加遒勁。他們不甘于僅僅做個詞人,而是在作品中抒發(fā)愛國主義情懷和描繪自己的英雄夢想。馮沅君指出,辛棄疾善于在他的詞中融入前人的作品,還經(jīng)常使用通常只是被用于散文中的字和短語。針對辛棄疾受到的恃才傲物以及他的詞太散文化、缺乏詩意的批評,馮沅君辯護道:“他的天賦使得他可以做所有他想做的事情。他的作品具有騎士般的優(yōu)雅以至于讀者忘卻了他的弱點,如果他有的話?!?/p>

“姜派”的領導者是姜夔,擁護者有史達祖、吳文英、趙以夫、蔣捷、周密、陳允平、王沂孫和張炎等。這個詞派將音律視為重中之重,同時也沒有忽略修辭的規(guī)則,他們非常接近周派,但是絕對禁止色情描寫。馮沅君對姜夔為南宋詞的光輝歷史作出的巨大貢獻給予高度肯定,同時也指出,他過于突出音樂和修辭的重要性,為后來的詞人開辟了一條危險的道路。

馮沅君將晏氏父子、秦觀、賀鑄、李清照和范成大作為“獨立詞人”分別加以論述,她認為李清照是宋朝甚至整個中國歷史上最偉大的女詞人。

《詞的技法和歷史》除了論述詞的高峰期,還將研究視野投向金、元、明、清,鮮明體現(xiàn)出馮沅君文學史觀的豐富和發(fā)展。在出版于1931年的馮沅君與陸侃如合著的《中國詩史》中,詞的研究是“近代史詩”的一部分,分為“李煜時代”(中晚唐、五代十國)、“蘇軾時代”(北宋)、“姜夔時代”(南宋)三篇。馮沅君秉承王國維“一代有一代之文學”的文學史觀,只敘述詞的“光榮時期”,在論完張炎之后便宣布“詞的光榮的時代到此已結(jié)束了,以后便是散曲的時代了”,對于宋代以后詞的情況只字不提。出版于1932年的馮、陸合著《中國文學史簡編》也只談宋詞。雖說《中國詩史》立意不在于建構(gòu)一部完備的中國詩歌通史,但摒棄成就很高的清詞,未能展示詞史的整體面貌,以現(xiàn)代學術(shù)眼光來看,不能不說是一種缺憾。

雖然在《詞的技法和歷史》里馮沅君仍然認為“曲”(戲劇化的詩)這種新文學體裁的盛行,使得包括詞在內(nèi)的其他文學體裁或多或少都被忽視了,但是她打破了《中國詩史》只論唐五代詞和兩宋詞的局限,承認文學發(fā)展的內(nèi)在規(guī)律性,并沿著詞的發(fā)展脈絡向下追蹤,將金代、元代、明代作為詞的衰微期,將清代作為詞的復興期。她說:“就像散文、戲劇和‘詩’(真正意義上的詩)一樣,元代的詞也可以說是前兩個朝代的詞的繼承者?!彼信e了元好問、白樸、趙孟頫、張翥等名家的詞作,并將后三位稱為元代的“大師級詞人”。

馮沅君對金、元、明三代的詞人評價并不高,認為他們只是模擬前人而無自己的創(chuàng)造:“韋莊和李煜的影響體現(xiàn)在趙孟頫、陳子龍等人的作品中;蘇軾和辛棄疾的影響體現(xiàn)在元好問、白樸、高啟等詞人的作品中;張炎和史達祖的影響體現(xiàn)在張翥、仇遠、楊基等的作品中。但是,事實上,他們中沒有任何一位能創(chuàng)作出一流的作品?!彪m然如此,肯為金、元、明三代的詞作史,對于馮沅君來說是一個巨大的突破。

馮沅君高度評價清詞的成就,認為這一時期涌現(xiàn)出很多大家。她將清詞分為“陳派”“朱派”“納蘭派”,其中“陳派”代表人物是陳維崧,主要成員有吳綺、萬樹、黃景仁、張惠言和文廷式,傳承自蘇軾和辛棄疾;“朱派”代表人物是朱彝尊,主要成員有曹溶、厲鶚、項鴻祚、鄭文焯等,傳承自周邦彥和姜夔;“納蘭派”的代表人物是納蘭性德,主要成員有彭孫遹、王士禎、顧貞觀等,傳承自韋莊、馮延巳和李煜。值得一提的是,馮沅君將王國維作為“納蘭派”的成員來討論,認為他非常善于表現(xiàn)愛情的痛苦和贊頌犧牲的美好,風格接近馮延巳但更為雅致。

《詞的技法和歷史》對清詞的關(guān)注不限于詞人和詞作,馮沅君專列一節(jié)“批評研究”來討論清詞的理論批評,介紹了《詞律》《欽定詞譜》《詞林正韻》等關(guān)于詞的技法方面的研究著作,以及《詞綜》《歷代詩余》兩部詞選,《詞苑叢談》《詞林紀事》《聽秋聲館詞話》《賭棋山莊詞話》和《人間詞話》等詞學批評著作。

馮沅君對詞的未來作了展望。她認為“新詩”“自由詩”“散文詩”等新文體的興起打破了詩、詞、曲在一千多年的時間里就一直恪守著的規(guī)則,詞在某種程度上被宣判了死亡。馮沅君悲觀地斷言,試圖復活詞的“新詞”運動注定失敗。詞的研究只是一種歷史研究,“詞”這一術(shù)語也將成為過去式。

《詞的技法和歷史》可看作馮沅君詞學研究的第三個階段。20世紀20年代,馮沅君開始以古人治經(jīng)史之學的方法和精神來治詞,在《北京大學研究所國學門月刊》和《語絲》發(fā)表以《南宋詞人小記》為總題的七篇考證文章,包括研究周密的三篇:《周草窗年譜》《周草窗朋輩考》《周草窗詞學之淵源》,研究張炎的三篇:《玉田先生年譜》《玉田家世與其詞學》《玉田朋輩考》,附錄研究張炎曾祖張镃的《張镃略傳》,對周密、張炎的家世、生平、交游、詞學淵源和創(chuàng)作情況進行了深入探究,盡顯其文獻考據(jù)的深厚功力。這是馮沅君詞學研究的第一個階段。

《中國詩史》是馮沅君詞學研究的第二個階段。她在文獻考據(jù)和傳統(tǒng)詩學品評的基礎上,充分運用比較研究、文化研究等方法,輔以精警透辟的評論,構(gòu)建了一幅美輪美奐的“近代詩史”的宏大圖景。《中國史詩》對詞的論述非常學理化,每一篇由“導論”引起,包含歷史背景和鳥瞰總論,涉及作家、作品等具體問題時,多引諸家之說加以考證辨析,其結(jié)構(gòu)框架與學術(shù)觀點奠定了后來詞史研究的基本格局。

在兼顧史的線索與風格流派上,《詞的技法和歷史》承襲了《中國詩史》。但是,以詞學知識普及為主的創(chuàng)作動機,決定了《詞的技法和歷史》的寫作風格,即舍棄那些略顯煩瑣的綜述和引證文獻,代之以簡潔平實的描述性語言,力求高度凝練地講清楚詞的形式技法和一千多年來的發(fā)展史。其作為學術(shù)著作的嚴謹性并不因知識性和普及性的行文風格而受到影響,論文中中文索引多達兩千余條。另有五百余條腳注,對涉及的人物、著作、職官、地理等文史知識進行解釋說明,其中大多是中國讀者習見的常識,例如,把“翰林學士”注釋為“類似于法蘭西學院院士”,把“賦”注釋為“有韻律的散文”,極大方便了西方讀者的接受。

《詞的技法和歷史》既是馮沅君詞學研究的一個新階段,也預示著其學術(shù)歷程的重大轉(zhuǎn)折。在此之后,雖有零星論文發(fā)表,但馮沅君已不再系統(tǒng)從事詞學研究,而是獨辟蹊徑、開疆拓土,以會通中西的眼界,以歷史考證的方法,開啟了戲曲俗文學研究的光輝旅程。

文章來源:光明網(wǎng)-《光明日報》
  責任編輯:王江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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