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李曉君(江西省作協(xié)主席)
從天上俯視,白鷺洲像一條船。古時,造船業(yè)恰是吉州的支柱產業(yè)之一,不亞于雕版印刷和制瓷業(yè)。我的母校,與白鷺洲隔半江之水。洲上有白鷺洲書院。
白鷺洲之得名,有人認為,取自李白詩歌《登金陵鳳凰臺》:“三山半落青天外,二水中分白鷺洲?!倍嗳?,樂見另一個版本:以沙洲上棲息著無數的白鷺而名。這種吉安常見的鳥,并非天生高貴的生靈,它們也多半出現在水田和河澤邊。暮晚,白鷺們,在林木茂盛的沙洲上撲騰、降落、尋找棲息的樹枝,并發(fā)出嘹亮的鳴聲,或許是這城市傍晚最動聽的聲音。
書院的歷史,可以追溯到唐代,但興盛于宋明。白鷺洲書院創(chuàng)辦于宋代,準確地說是在南宋嘉熙四年(1240年),其創(chuàng)建者江萬里,彼時知吉州兼提舉江西常平茶鹽。那一時期,與之齊名的江西書院還有白鹿洞書院、鵝湖書院、豫章書院。
書院在過去,是有別于官學的一種民間教育機構,是私人或官府聚眾講學、切磋學問之所。宋代講學的興起,帶來了書院的繁榮。在宋明,書院往往又是傳播理學的場所。因而書院多、理學發(fā)達,也成為吉州乃至整個江西歷史文化的重要標志。南宋和明代,江西書院總數位居全國前列,而吉州書院數量又為全省之最。
今天在書院門口依然能見到江西最后一個狀元劉繹題寫的對聯(lián):“鷺飛振振兮,不與波上下;地活潑潑也,無分水東西?!被蛟S是對白鷺洲書院特色的最好詮釋。
南宋寶祐三年(1255年),文天祥負笈書院,時年19歲。與文天祥同學于白鷺洲書院的,還有劉辰翁和鄧光薦。文、劉、鄧三人既是同鄉(xiāng),又是好友,他們密切的私人關系,源于對詩詞的熱愛和濟世的理想。而在學習和交往中,又相互影響著各自的人格。
書院里供奉著歐陽修、胡銓、楊邦乂、周必大四位吉州先賢的畫像,文天祥每目睹于此,一種豪情在心間升起——“歿不俎豆其間,非夫也”,發(fā)誓要躋身忠臣行列,讓人們像祭祀他們一樣祭祀自己。文天祥追慕這些吉州先賢的忠烈氣節(jié),其源頭,可以上溯到歐陽修,而其影響,下達清初的方以智。
當年江萬里創(chuàng)建白鷺洲書院,是為了敦教化、興理學、明節(jié)義、育人才。他在書院中設立六君子祠——祀周敦頤、程顥、程頤、張載、邵雍、朱熹;又建道心堂、文宣王廟、云章閣、風月樓等樓閣,使之成為江心勝景。這位朱熹后學,還將《白鹿洞書院揭示》引入書院,陳于道心堂——朱熹制定的《白鹿洞書院揭示》,可說是為天下書院制定了行業(yè)標準,時至今日,《白鹿洞書院揭示》對讀書人的要求——“博學之。審問之。慎思之。明辨之。篤行之”;“正其義不謀其利,明其道不謀其功”;“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行有不得,反求諸己”等,仍有很強的指導意義。離任吉州之際,江萬里延請吉州名儒歐陽守道為書院首任山長。文天祥雖親炙歐陽守道只有一年時間,但受益很多,對這位老師評價很高,而歐陽守道務實的學風,不能不對文天祥有所影響。
寶祐四年(1256年),文天祥被宋理宗欽點為狀元,一舉成名。這位吉州人杰,開始登上歷史舞臺,其慷慨悲壯的一生,從白鷺洲起步?!苞橈w振振兮”——白鷺的雪白、高潔,與大地的親密和恰切,都與文天祥相仿佛?!对娊洝氛f:“振振鷺,鷺于下?!庇终f:“麟之趾,振振公子”。“振振公子”當是文天祥的寫照。當年,與文天祥同榜的吉州進士,達39名,占全國錄取進士的九分之一,震動朝野,理宗皇帝親書“白鷺洲書院”匾額,以示褒獎。
當年追隨文天祥勤王的白鷺洲書院學子,除劉辰翁、鄧光薦外,還有不少,如為掩護天祥避難而自稱為天祥、結果被元兵烹死的劉子?。槐环蠼^食八日而死的羅開禮;在文天祥被俘后寫下《生祭文丞相文》,勸其速死以全大節(jié)的王炎午;冒著殺頭之禍收拾天祥就義骨骸并運回吉州安葬的張千載等,都濡染過書院的“正氣”之風。當文天祥寫下驚天地泣鬼神的《正氣歌》,不僅是為自己畫像,也是為白鷺洲全體學子畫像。
明代白鷺洲書院,在王陽明到來后,經歷了另一個繁榮期。王陽明把“心”作為主體,把修養(yǎng)“道心”作為品德修養(yǎng)和經世致用的基礎。而經世致用須從日用人倫開始,修養(yǎng)“道心”不僅要在以靜為特征的“性”上去求,更要在以動為特征的心之用的“情”上用功。那便是“致良知”。即,在形而上之“道”與形而下之“器”之間,始終貫徹體用一源、知行合一乃至心物相融的精神。而白鷺洲書院是承載陽明心學的一艘巨舸。
陽明講學授徒,門人弟子以江右特別是吉州學者為盛,黃宗羲《明儒學案》記錄的江右王門學者為數最多,達33人,其中吉州占22人。因而,梨洲先生感嘆:“陽明一生精神,俱在江右?!?/p>
贛江邊的白鷺洲風景怡人,尤其是在雨后,植物的香氣與江水的腥氣混合在一起,茉莉花、梔子花、野薔薇、丁香花的芬芳,讓人心情清爽。而煙雨中的白鷺洲,依然帶有一份古氣,掩映在古木中的樓閣,只露出一小部分。無數的白鷺,在述說文脈不息的故事。鷺飛沙洲,這緘默的江洲因而變得生動起來。
我想,吉安文脈的鎖鑰,即在白鷺洲。清代有個叫賀侯良的官員,到任時,剛一下馬,就來尋訪白鷺洲書院舊址。他說:“鷺洲為一郡鎖鑰,賴有書院鎮(zhèn)之……”至今,洲上還有一個中學,可以說是千年書院薪火相傳、弦誦不絕的證明。古木參天的書院,書聲瑯瑯,鷺飛振振,江流滔滔,構成讓人愉悅的景觀。這景觀,無疑也影響著人的內心世界,并由此形成了一種文質彬彬和古雅深沉的精神。
由此我想到,西方文化傳統(tǒng)里,素有“靜觀的人生”和“行動的人生”兩派。靜觀者,這些“精神貴族”只“靜觀冥想”,而不屑于公共事務。近代的學者開始關心如何“改變世界”。而江萬里、歐陽守道、文天祥、王陽明——這些深刻打上白鷺洲書院烙印的吉安先賢們,他們是將“靜觀”與“行動”緊密結合在一起的,從來都是“即知即行”“知行合一”,對待超越世界的“道”和現實世界的“用”,從來不曾分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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