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張 惠(廣西大學文學院教授)
近年來,流佚于海外的《紅樓夢》畫漸次被發(fā)現,如法國拉羅謝爾博物館藏紅樓畫,英美館藏蓪紙紅樓畫,都為中華優(yōu)秀傳統(tǒng)文化對外傳播提供了切實的物證。其實,在國內的收藏品市場上,偶然也能見到以《紅樓夢》內容為主題創(chuàng)作的古代繪畫作品,不過,有時候疏于鑒定,往往造成滄海遺珠之憾。在前些年,一幅罕見的清代《紅樓夢》畫作,就被誤認為是晚明畫作。
這幅畫作的內容曾被作如下解讀,“兩位女子皆持一扇,‘扇’是女子中意男子所贈其的愛情信物,在明代民間小說,尤其是艷情小說中,反復被提及。如《平山冷燕》中山黛小姐‘自己題詩扇’、《幻中真之鴛鴦譜》呂小姐贈司馬元的‘春容扇’、《金云翹傳》中翠翹以金扇饋金重等。此幅少女與男子嬉搶一扇,其中恐藏少女寫給男子的詩句,貴婦見此嫉怨扯毀手中扇”。
然而,根據畫中人物、器物和景物的特點,這幅畫更像是一幅紅樓畫。
晴雯撕扇佚名 資料圖片
以人物而論,此幅畫繪二女一男,一少女將手中扇子高高揚起,一少年公子含笑護持,另一女子拎著一把被撕壞的扇子,含怨坐在涼床之上,這幅畫作顯系表現《紅樓夢》第三十一回“撕扇子作千金一笑 因麒麟伏白首雙星”中“晴雯撕扇”場景——
晴雯聽了,笑道:“既這么說,你就拿了扇子來我撕。我最喜歡撕的?!睂氂衤犃?,便笑著遞與他。晴雯果然接過來,嗤的一聲,撕了兩半,接著嗤嗤又聽幾聲。寶玉在旁笑著說:“響的好,再撕響些!”正說著,只見麝月走過來,笑道:“少作些孽罷?!睂氂褛s上來,一把將他手里的扇子也奪了遞與晴雯。晴雯接了,也撕了幾半子,二人都大笑。麝月道:“這是怎么說,拿我的東西開心兒?”
晴雯早起伺候寶玉時誤跌折了扇骨,二人因此口角。寶玉晚間歸來,為哄晴雯高興,將手中扇子讓她撕了出氣,適逢麝月走來,諷刺晴雯太過張狂,寶玉反將她手中扇子也搶來給晴雯撕成幾半,麝月的抱怨其實未嘗沒有嫉妒晴雯得到寶玉過分偏愛之意。此外,畫中二女所戴耳環(huán)完全同款,亦可證兩人地位相侔,恐非鑒定中的一女為“貴婦”。
以器物而論,室內左側為博古架,上面錯落有致地擺放圖書、文具、瓶鼎等,正符合《紅樓夢》第十七回“大觀園試才題對額 榮國府歸省慶元宵”對寶玉住所裝飾的描寫:“一槅一槅,或有貯書處,或有設鼎處,或安置筆硯處,或供花設瓶,安放盆景處。”室內地面鋪設綠紋雕花地磚,《紅樓夢》第四十一回“櫳翠庵茶品梅花雪 怡紅院劫遇母蝗蟲”通過劉姥姥的眼睛見到寶玉的居室正是“錦籠紗罩,金彩珠光,連地下踩的磚,皆是碧綠鑿花”。
以景物而論,畫面右側有一株高大的梧桐?!都t樓夢》第二十三回,寶玉在住進怡紅院中后曾寫四季詩,以詠嘆所經歷之“真情真景”,其中《秋夜即事》有云“苔鎖石紋容睡鶴,井飄桐露濕棲鴉”。
畫面山石掩映,所種花卉正是麝月和晴雯的象征花。一為木芙蓉,第七十八回“癡公子杜撰芙蓉誄”中小丫鬟告訴寶玉,死去的晴雯做了天上的“芙蓉花神”。一為荼蘼,而壽怡紅群芳開夜宴中,麝月抽中的花簽正是“開到荼蘼花事了”,暗示她是在群芳散盡之后留在寶玉身邊的最后一人?!都t樓夢》中林黛玉和晴雯都曾與“芙蓉”相關,但林黛玉為“水芙蓉”荷花,寶玉悼念晴雯是在農歷八月,不僅荷花已謝,且“誄文即掛于芙蓉枝上”,“芙蓉女兒誄”為長篇小楷,也不太可能掛在水中荷花上?!侗静菥V目》認為木芙蓉“艷如荷花,故有芙蓉、木蓮之名”,晴雯眉眼長得像林黛玉,又愛“花紅柳綠的妝扮”,更像嫵媚艷麗的木芙蓉。相呼應的是,畫中的麝月鬢邊簪著荼蘼,而晴雯鬢邊簪著木芙蓉,荼蘼是“韶華勝極”,但也是衰凋之始。木芙蓉又名“拒霜花”,陸游《拒霜》詩道:“滿庭黃葉舞西風,天地方收肅殺功。何事獨蒙青女力,墻頭催放數苞紅。”他以此花不懼霜華自譬,表達了不懼陷害、不同流合污的高潔品質。故而此花的內在秉性也和高傲純潔的晴雯較為相似。
將此畫年代定為晚明,依據是什么?網巾是明代男子的重要服制,“人無貴賤皆裹之”,皇子皇孫亦不例外。明末《徐氏筆精》檢視“國朝事勝前代”之處,也把“大夫士庶俱戴網巾”定為最善之一。畫中少年男子未戴網巾,系非明代佐證之一。
但畫中二女唇妝為清代樣式,而非明代樣式。明代唇妝為“內闊唇”,整個唇妝外形和嘴唇一致,只是會小一點點。清代唇妝為“花瓣唇”,最大的特色就是只妝點下唇,不妝點上唇的“地蓋天”。《宮女談往錄》中記述:“嘴唇要以人中做中線,上唇涂得少些,下唇涂得多些,要地蓋天,但都是猩紅一點,比黃豆稍大一些?!?/p>
畫中少年男子雖戴冠,前額頭發(fā)卻剃去,正是清代才有的打扮。故宮博物院藏清代郎世寧《弘歷雪景行樂圖》,其中乾隆皇帝就是剃去前額頭發(fā),但卻戴一頂綴著一顆核桃大的紅絨簪纓的黃金冠。同樣為清代郎世寧所畫的《平安春信圖》,雍正和乾隆都露著剃得碧青的頭皮,卻都束著黑巾。
畫中少年衣著并非清制箭衣小袖,反而是明制圓領緩袖,但這種裝扮恰是順治、康熙年間許多文人“行樂圖”的樣式。《周茂蘭像》繪于順治十六年(1659),像主周茂蘭頭戴黑巾,著明代服飾?!秺鋿|十老圖》康熙九年(1670),明末清初的十位隱逸老文士皆著明代衣冠,甚至頭戴明代儒生最具代表性的“四方平定巾”。故宮博物院所藏《李畹斯小像》,身為清代人的像主同樣頭上戴巾,身著大袖寬袍。不獨明代遺民,甚至有些清代官員造像時也不避忌身著“漢裝”。在瑞士蘇黎世瑞特保格博物館所藏陳洪綬繪制之《南生魯四樂圖》中,已經是清朝官員的南生魯,在四幅“行樂圖”中卻仍然以戴冠或束巾,身著右衽的寬袍大袖的“漢裝”示人。明清鼎革之際這些“行樂圖”的像主雖然有遺民和清代官員身份上的差異,但他們以明服或“漢裝”造像,隱然表示了對披發(fā)左衽的抵觸,體現了對衣冠服飾所代表的漢族文化傳統(tǒng)的歸屬感。因此,這幅《晴雯撕扇》中的寶玉身著明代服裝,不僅與清初文人“行樂圖”傳統(tǒng)相符,而且審美傾向更趨向于漢文化特征。
此幅《晴雯撕扇》可稱是一幅融萃中西技法的紅樓畫翹楚。人物眉眼還是傳統(tǒng)的蛾眉鳳目,面部沒有任何陰影,正如顧起元《客座贅語》所云“中國畫但畫陽,不畫陰,故看人面軀正平,無凹凸相”。但肖像畫最難畫的是完全正面的“十分面像”,因為只用傳統(tǒng)線造型,則鼻梁的高低起伏,像主是塌鼻子還是高鼻子等真實形態(tài)都無法表現。此畫精巧在于借鑒宋元帝后像“見一耳且兩邊面頰一大一小的九分面像”造型,三人面部均微側,從鼻梁到鼻頭都用一根弧線來表現其高低形態(tài),正如《芥子園畫傳·人物集》中指出:“蓋寫人正面最難下筆,若帶側,則山根一筆已易著手?!?/p>
但畫中衣飾器物則借鑒西洋技法有了新變,體現了精妙的透視學技法。因是盛夏,故畫中人物身著輕薄紗衣,尤其麝月,在外層紗衣之下,還能清晰地透視出緋紅的兜肚與石青色汗巾子。不僅如此,格扇門上還施用了石青條紋紗簾,而桌上的銅鼎、花觚甚至器物上的花紋隔簾仍歷歷不爽。尤其是桌幾,不同于傳統(tǒng)界畫的近大遠小,而是呈西方焦點透視關系,博古架凹面等地方由于光線的照射有淡淡的陰影。雍正丁未(1727)進士鄒一桂在《小山畫譜》中記錄了西洋透視技藝的幾可亂真,他說:“西洋人善勾股法,故其繪畫于陰陽遠近不差錙黍,所畫人物屋樹,皆有日影。其所用顏色與筆與中華絕異,布影由闊而狹,以三角量之,畫宮室于墻壁,令人幾欲走進?!边@種按照比例和算法繪畫所營造出來的空間強化了畫面的“真實性”。
德國美學家黑格爾在其著作《美學》中認為,“繪畫只能抓住一個片刻,因此,應該把握集前因后果于一點的頃刻”。這與中國古代畫論所追求的“以一當十”“筆有盡而意無窮”的藝術效果是異曲同工的。反觀這幅《晴雯撕扇》,正是抓住包前孕后關鍵節(jié)點的突出表現。此畫脫胎于《紅樓夢》文本“撕扇子作千金一笑”,文句典故源于東漢崔骃《七依》“美人進以承宴,調歡欣以解容,回顧百萬,一笑千金”,又見周幽王烽火戲諸侯而博褒姒“千金一笑”;情節(jié)典故則從“妺喜裂繒”中化出,《帝王世紀》曰:“妺喜好聞裂繒之聲而笑,桀為發(fā)繒裂之,以順適其意?!币驗閵嬒矏勐犃芽曋暎蔫顬椴┢錃g笑,就令人輪流撕破這些昂貴的絲織品給她聽?!都t樓夢》中晴雯雖是仆人,但寶玉不僅對其寵渥優(yōu)厚,且每每以公子之尊做小伏低討其歡心。寶玉不惜讓晴雯撕碎自己和麝月的扇子,甚至還要把扇匣里的扇子搬出來任她隨便撕,都襯托了“撕扇”的“前因”,也即晴雯超越一般的嬌寵地位。然而,正如妺喜和褒姒都被認為是紅顏禍水下場悲慘,在一群丫鬟中獨得寶玉過分偏愛,性情剛烈直率不懂謹慎自保的晴雯,曾讓麝月服侍自己吃茶、諷刺襲人是“西洋花點子哈巴兒”、失言碧痕曾與寶玉一同洗澡,以及揭露墜兒盜竊并趕走了她,最終招致“诐奴”“謠諑”之噬,高標見嫉,直烈遭危,終致夭折。因此,此畫中麝月對晴雯“撕扇”之不滿斜睨,也正是預兆了“俏丫鬟抱屈夭風流”的“后果”。
縱觀此《晴雯撕扇》圖,有極特殊的幾點:一、體制巨大。102厘米×180厘米。孫溫全本紅樓畫為76.5厘米×43.3厘米,而法國拉羅謝爾紅樓畫僅為30.5厘米×36厘米,目前只有慈禧太后長春宮18幅《紅樓夢》壁畫大小與之相似,其中小幅為80厘米×180厘米,大幅為150厘米×200厘米。二、傳達平等理念。在中西方繪畫中人物普遍有“尊大卑小”現象,這是“建立在倫理秩序價值基礎上的‘倫理比例’”,然而,《晴雯撕扇》中作為主子的寶玉和作為奴婢的晴雯與麝月身量相似,并不像許多紅樓畫那樣刻意把奴仆的身量縮小。三、沒有印章和落款,這一點又和清宮仕女畫相似。清宮仕女畫中的書法與印章一般情況下不會出現在畫面內,這是當時宮廷繪畫的“去作者化”的反映,同時也是為了不破壞畫面中建立的三維空間。這幅《晴雯撕扇》尺幅巨大,仕女、花卉、宮室都窮態(tài)極妍,有可能是宮廷畫方這般不惜工本。其中又體現了中西技法與美學的融合,堪稱中西文化交流史上優(yōu)美的一筆。
來源:光明網-《光明日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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