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新社北京2月18日電 題:李文?。撼姓J我曾是一個優(yōu)秀譯者就行了
《中國新聞周刊》記者 倪偉
中國社科院榮譽學部委員、翻譯文化終身成就獎獲得者、著名翻譯家李文俊于2023年1月27日凌晨3時30分在睡夢中安詳離世,享年93歲。
李文俊以??思{譯者的身份廣為人知,他翻譯的福克納作品《喧嘩與騷動》《押沙龍,押沙龍!》《我彌留之際》《去吧,摩西》《獻給愛米麗的一朵玫瑰花》《大森林》等廣受讀者歡迎,他還翻譯過愛麗絲·門羅的《逃離》、塞林格的《九故事》、麥卡勒斯的《傷心咖啡館之歌》、簡·奧斯汀的《愛瑪》等,并著有《縱浪大化集》《有人喊encore,我便心滿意足》等。
李文俊1930年生,廣東中山人,1952年畢業(yè)于復旦大學新聞系。他上世紀50年代開始發(fā)表作品,1994年獲中美文學交流獎,曾任《世界文學》主編、中國譯協(xié)副會長、中國作家協(xié)會對外文化交流委員會委員、中國社科院外國文學研究所學術委員。
中國改革開放以后,李文俊率先將《變形記》翻譯進國內(nèi),成為西方現(xiàn)代文學大規(guī)模翻譯的標志性事件,影響了一代中國作家。莫言、余華等作家都曾談及李文俊譯作帶來的沖擊。
李文俊晚年翻譯了一些輕松的兒童文學,八十幾歲之后身體不濟而停筆。他深居簡出,不問世事,對成就十分謙遜,他覺得后人的翻譯一定會超過他,“我的作品遲早要淘汰的,年輕人可以踏過我們腳印繼續(xù)往前走”。
李文俊喜歡新的寫法,這也是他喜歡福克納的原因。他認為如果文學的寫法沒有變化,思想藝術不會進步,翻譯也要應時而變,每個時代都有各自的文學趣味,語言和翻譯方法總會改變。
2021年7月,《中國新聞周刊》曾在李文俊家中做過一次采訪,訪談實錄摘要如下:
記者:你翻譯的作品里,最滿意的是什么?
李文俊:談不上滿意,跟原作一比,沒什么光彩的。我翻譯的東西,一個是以??思{為主,他的好幾本都翻譯出來了,太累了。后來也翻譯一些兒童文學,《秘密花園》等等,《愛瑪》我也喜歡的,加拿大的門羅也翻譯了。
記者:翻譯《喧嘩與騷動》是不是很辛苦?
李文俊:《喧嘩與騷動》是上班那時候翻譯的,都是回家以后、周末的時候翻譯,上班的時候做《世界文學》編輯,后來做主編了,更不能做壞榜樣。好在我們不是每天去,我每天去半天,下午就回來了,因為很多稿子能在家看,一直有這樣的傳統(tǒng)。
記者:你喜歡??思{的什么特質(zhì)?
李文?。?/strong>福克納已經(jīng)翻譯得差不多了,他也不是每本都好,不大喜歡的我就不翻。??思{講的都是舊的事情,但他是站在批判過去(的角度),批判農(nóng)奴、黑奴的社會,他作品里面對優(yōu)秀的黑人都非常熱愛,他自己家里的老傭人當媽媽一樣養(yǎng)著。
記者:福克納的東西據(jù)說很難翻?
李文俊:他的句子很長,傷腦筋,曾經(jīng)覺得很難,后來知道他的路子,稍微能夠理解,多花點時間,改改,達到比較符合原文的程度。最難的是《押沙龍,押沙龍!》,心臟病都犯了,也不能怪他,我自己心臟有毛病。
記者:??思{的南方語言對你有挑戰(zhàn)嗎?
李文俊:翻譯??思{主要是搜集資料比較困難。他用的語言、南方的風俗,都有一般外人不容易知道的參考書、字典,在美國可以買到,有一年去加拿大,從美國經(jīng)過,我專門去買了。一個普通的英文字,到黑人那里有別的意思,外國人有專門收集資料。也有外國??思{專家給我?guī)椭牙щy一點一點解決。都會有困難,不是憑才氣可以解決的。
記者:你后來關注過別的翻譯者的新譯本嗎?
李文?。?/strong>現(xiàn)在翻得多了,??思{已經(jīng)得到承認了。《喧嘩與騷動》有重新翻譯的,現(xiàn)在還有新的譯本嗎?哦,他一定比我翻得好,希望他成功了。我是無所謂,誰能超過我,我求之不得,歡迎。
沒有一個人能說我的翻譯永遠能夠存在,大多數(shù)人還是會喜歡新出版的。一個時代有一個時代青年人的趣味,新的文學的感覺,這是一定的。其實總是貼不近的,兩種語言、兩個時代、兩種環(huán)境,能夠盡量讓讀者了解當時的外國人是怎么生活,有什么想法,能夠感覺出同情或者憎恨,跟著走,那也不錯了。魯迅翻譯的《死魂靈》,郭沫若翻譯的《浮士德》,都給取代了,使用語言、翻譯的方法,總要改變。
記者:卡夫卡的《變形記》最早也是你翻譯的,那是德語寫的,怎么想起翻譯那篇?
李文?。?/strong>《世界文學》復刊第一期發(fā)表的《變形記》,我眼光比較厲害吧。那篇偏向于頹廢,但后來大家看法改變了。我在中國第一個介紹的,因為從英文材料里看到了,外國人非常重視,我就從英文本翻譯過來,我太太(編者注:張佩芬,德語翻譯家)從德文給我校訂了,沒什么大改。1979年發(fā)表的,作家看了以后,都很受啟發(fā)。1982年我們發(fā)了《百年孤獨》,年底馬爾克斯就得諾貝爾獎了。很多都是我們先發(fā)表,后來再得到世界承認。
記者:你在讀者心中地位很高的,什么時候覺得自己成名了?
李文?。?/strong>我這個人不大喜歡出風頭,安安定定,生活得下去,有點稿費就行。以前還要養(yǎng)老人,現(xiàn)在小孩也不用管了,無所謂了,從來不去看銀行里多少錢,夠用就得了。自己閑下來就看看報刊,看看過去人家送給我的東西。名氣不想太多了,一出名就得符合正確的路線,我現(xiàn)在比較自由,想怎么做怎么做,不宜公開的我就不發(fā)表。
記者:翻譯給你帶來的收益大嗎?
李文?。?/strong>??思{的書訂合同一萬冊以內(nèi),千字多少錢,再版如果超過訂的數(shù)目再訂合同,再給一次稿費?!短与x》我是在門羅得(諾貝爾文學)獎之前翻譯的,后來得獎火了,賣得很多,我抗議不服,跟出版社反映過。我不找他們,他們不會找我。背后是一個商業(yè)公司,跟出版社合作,他們不是搞文學的,搞商業(yè)的,最后給我補了三萬塊錢。
總的來說收益不會太多,我也沒地方用,能過生活就行了。
記者:大家都把翻譯家成為“盜火者”,感謝你們在那個年代引進外國著作的貢獻。
李文?。?/strong>我沒太大的野心,絕對不想做權威,大學里面那些老師都比我們高明。沒做什么有意義的事情,就是一個普通的人,混口飯吃,做一點喜歡的事情。最近要想比我譯得好得多,也不大容易,以后的事情我就不管了。大家承認我曾經(jīng)是一個優(yōu)秀的譯者就行了,以后總會要超過我的。那無所謂的,本來就是小人物。
盜火者,我對自己不會估計這么高,不可能有那么大影響。中國的改變要靠有哲學思想和政治理念的人來做,文學不是走在前面,是走在后面的,不可能寫一個東西引導社會,如果有人能做到,一定也有道理,我做不到,沒有這樣的野心。
記者:現(xiàn)在跟老同事、老朋友們來往多嗎?
李文?。?/strong>老朋友死了的不少,傅惟慈、梅紹武、董樂山他們都去世了,(剩下的)我最老了?,F(xiàn)在過過太平日子,兒子每月去醫(yī)院給我領藥。朋友送給我的書翻翻,也沒有人給送書了,我現(xiàn)在跟社會沒什么聯(lián)系了。我姐姐妹妹都是搞音樂的,我小時候也對音樂很喜歡,一度想學唱歌,有鼻炎就放棄了,買了不少唱片錄音帶。眼睛看太多書也不行了,沒事就聽聽音樂。
我不上網(wǎng),學過一陣子沒學會。我不想知道外面的事情,手機也不用,我趕不上時代了,你來找我,是上當了。(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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