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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可呆看”:深閱讀的古典范式

華夏經(jīng)緯網(wǎng) > 文化 > 文化觀察      2021-05-10 15:57:48

  張竹坡《批評第一奇書〈金瓶梅〉讀法》:“讀《金瓶》不可呆看,一呆看便錯了?!睆堉衿挛丛艨础督鹌棵贰?。金圣嘆之于《西廂記》《水滸傳》,脂硯齋之于《紅樓夢》,劉一明之于《西游記》,亦是如此。他們的“不呆看”呈示出一種不同于慣常的深度閱讀,不論是對于古典文學欣賞,還是對于現(xiàn)代文學欣賞,都頗具范式意義。

  “靜”與“凈”——心理準備

  在張竹坡、金圣嘆那里,要領(lǐng)會深文妙章,需要一定的心理準備以達到恰當?shù)男撵`狀態(tài)。張竹坡《批評第一奇書〈金瓶梅〉讀法》:“讀《金瓶》必靜坐三月方可。否則眼光模糊,不能激射得到?!边@里的“靜”與尋常的“靜”不同。思想史上關(guān)于靜心的作用有種種闡述,如《莊子》謂心靈“靜則明,明則虛,虛則無為而無不為”,《荀子》謂“虛壹而靜”之心“大清明”,《圓覺經(jīng)》謂菩薩“唯取極靜,由靜力故永斷煩惱,究竟成就”。張竹坡主張的“靜”當根植于這些闡述,認為借助這種意義的“靜”能夠心眼敏銳。除了張竹坡的“靜”,還有金圣嘆《貫華堂第六才子書〈西廂記〉》提出的《西廂記》“不得存一點塵于胸中”,這是要求閱讀過程中凈心無念。

  盡管張竹坡、金圣嘆對于閱讀的心理條件各有強調(diào),然而,“靜”與“凈”作為心靈狀態(tài)往往并在:靜則心澄氣清,凈心平靜無瀾。在張竹坡、金圣嘆以及脂硯齋等的戲曲小說評點反映的閱讀經(jīng)驗中,凈靜之心通過特別的方法抵達作品深處,進而領(lǐng)會作品的妙處。

  “有”與“無”——細讀文本

  用凈靜之心領(lǐng)會作品妙處,與金圣嘆、張竹坡等對于敘事作品妙處的理解密切相關(guān)。金圣嘆認為,精妙的作者“費卻無數(shù)筆墨,只為妙處,乃既至妙處,即筆墨都停。夫筆墨都停處,此正是我得意處?!保ā敦炄A堂第六才子書西廂記》)既然“文章之妙,都在無字句處”(《水滸傳會評本》),要領(lǐng)會其妙,就需要發(fā)現(xiàn)不著文字處。在金圣嘆的閱讀中,《水滸傳》的不著文字處隱藏在字句之間,為敘事的缺失處、斷裂處,發(fā)現(xiàn)的方法是一字一句地細讀。

  第五十九回晁蓋執(zhí)意攻打曾頭市、宋江留守一節(jié),小說中寫道:“晁蓋引兵渡水去了。宋江回到山寨,密叫戴宗下山去打探消息?!苯鹗@在此句后評點道:“此語后無下落,非耐庵漏失,正故為此深文曲筆,以明曾市之敗,非宋江所不料,而絕不聞有救援之意,以深著其罪也。驟讀之,極似寫宋江之好;細讀之,始知正是寫宋江之罪?!保ā端疂G傳會評本》)發(fā)現(xiàn)宋江密叫戴宗打探消息之后再無下文,依靠字句細讀。按照常理,宋江既叫人打探消息,就應(yīng)有關(guān)于是否打探到消息、宋江對于打探到的消息做何反應(yīng)等后續(xù),然而,小說對此只字未提。金圣嘆認為,作者并非不提,而是無有可提,敘事缺失意謂宋江行動的缺失,金圣嘆由此窺見作品深藏之意。

  金圣嘆賴以發(fā)現(xiàn)不著文字處的字句細讀,還有以一字一句細讀為基礎(chǔ)的相關(guān)敘述字句比較?!端疂G傳》中晁蓋要去攻打曾頭市的餞行宴上,忽然一陣狂風吹折新制的認軍旗,小說中寫道:“眾人見了,盡皆失色。”金圣嘆批點道:“大書眾人失色,以見宋江不失色也。不然者,何不書宋江等眾人五字耶?”(《水滸傳會評本》)金圣嘆的讀解乍看來似乎有些牽強,然而,《水滸傳》行文確乎多如金圣嘆所言,言及眾人往往先單提宋江,再在其后綴上眾人,如就在這一回,寫宋江回山寨“宋江同眾好漢軍馬已到梁山泊邊”。不通過敘述字句的仔細比較,無法發(fā)現(xiàn)餞行宴這一節(jié)敘述中“宋江不失色”的敘述缺失,自然亦無法進一步推斷出宋江異于眾人的行動。金圣嘆的這一發(fā)現(xiàn)及對其背后深意的推揣,對于理解宋江這個人物和小說的技法有一定的啟發(fā)意義。

  張竹坡讀《金瓶梅》、脂硯齋讀《紅樓夢》亦是通過字句細讀發(fā)現(xiàn)了文本中的不著文字處,但他們不是揣度其中蘊含何種“意”,而是指出其中“有意”。張竹坡《批評第一奇書〈金瓶梅〉讀法》:“其不著筆墨處,又有無限煙波,直欲又藏一部大書于無筆處也?!敝廄S也發(fā)現(xiàn)了《紅樓夢》的“無筆處”,感慨道:“越覺得云煙渺茫之中,無限丘壑在焉”。(陳慶浩編著《新編石頭記脂硯齋評語輯?!罚┲袊媹D繪山水,以繪出縹緲遠境為高致?!督鹌棵贰贰都t樓夢》構(gòu)建的世界仿佛引為高致的中國畫,其中有渺渺遠山、浩浩遠波。對于這樣的世界,如果眼光未到遠山渺茫處、遠波浩蕩處,就未得其完整。而張竹坡、脂硯齋眼光之所及還不止于此,他們直至浩渺山水之外。這種對于不著筆墨處“有意”的領(lǐng)會,絕不比對于不著文字處蘊藏何種“意”的領(lǐng)會淺近。

  “悟”——抵達根本

  不同于金圣嘆、張竹坡、脂硯齋通過字句細讀發(fā)現(xiàn)作品的不著筆墨處,古代戲曲小說評點中還有另一種深度閱讀法。

  劉一明《西游原旨讀法》認為,《西游記》的真意、妙理存于“無形無象處”,讀者“須要不著心猿意馬,幻身肉囊,當從無形無象處,辨別出個真實妙理來,才不是枉費工夫”。劉一明所謂“無形無象處”,結(jié)合其對《西游記》的理解可知含義。《西游原旨讀法》謂《西游記》“有轉(zhuǎn)生殺之法”,非“頑空寂滅之事”?!邦B空”在傳統(tǒng)文化語境中與“真空”相對,是有特殊意涵的。蘇轍曾這樣論議二者:“貴真空,不貴頑空。蓋頑空,則頑然無知之空,木石是也。若真空,則猶之天焉,湛然寂然,元無一物,然四時自爾行,百物自爾生,粲為日星,滃為云霧,沛為雨露,轟為雷霆,皆自虛空生,而所謂湛然寂然者自若也?!保_大經(jīng)《鶴林玉露》)《西游記》既非頑空寂滅之事,其真實妙理棲居的“無形無象處”就是“真空”之境。對于萬物而言,“真空”為宇宙的本源處;對于作品而言,那是作品意義與敘述的源發(fā)處、根本處。

  作品的“無形無象處”無法通過字句細讀抵達。文本語言及其構(gòu)建的世界“有形有象”,劉一明謂其為“心猿意馬”“幻身肉囊”。心猿意馬,心緒散亂而癲狂;幻身肉囊,是當勘破之相,以此為喻,表明專注于字句以及尋索字句所敘之事、所表之情或意的讀法不具有地位和價值。任以治《讀〈西廂〉須其人》中言閱讀《西廂記》:“當別其心眼,非尋章摘句可求也,非舞文弄筆可學也,當于坐雪窮源處得之,當于鏡花水月中遇之?!钡诌_“無形無象處”的方法與途徑,如任以治提出的《西廂記》讀法,當“別其心眼”。

  別其心眼的閱讀提請讀者之悟。“悟”是知解事物的途徑和方法之一。真性、妙理,唯“悟”方能通達,是古人廣泛認同并踐行的觀念。在文學論域,嚴羽已提出讀者需悟的閱讀主張。他標舉漢魏盛唐詩,要求學人熟讀博取自然悟入。任以治《讀〈西廂〉須其人》要求讀者“于鏡花水月中遇之”,其中的“鏡花水月”在傳統(tǒng)文化思想中無論是喻指不實存的假性存在,還是喻指至善至美的妙相妙境,勘破其所喻之義、進入其所喻之境,都依賴“悟”。黏滯于字句無從論悟,“悟”需要另一種心眼,這或是任以治反對尋章摘句的原因。根有利鈍之別,悟有頓漸之分。從與鏡花水月并提的“坐雪窮源”看,《讀〈西廂〉須其人》中提請的讀者之悟,似并非剎那即得的頓悟。

  慣常的深度閱讀專注于作品的“有”處,金圣嘆、張竹坡、脂硯齋、劉一明等提倡的深度閱讀則重視作品的“無”處。根據(jù)他們的閱讀經(jīng)驗和主張,“無”處不是無所意謂、空蕩寥落、幽杳飄忽以致讀者無從發(fā)現(xiàn)、無法抵達的所在,而是能夠通過字句細讀抑或悟,游心于作品的“無”處,并由此神會作品的妙理、真意和妙技。(田淑晶)

來源:光明日報

文章來源:光明日報
作者:田淑晶  |  責任編輯:虞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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