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春正紅

　　■陸春祥

　　一

　　“砰”，一聲刺耳的槍響，穿過情緒激昂的人群，顧正紅頓覺左腿一麻，沉重感向他的身體碾壓過來。他用手一摸褲腿，手掌上有鮮紅的印跡，血已經(jīng)從褲管滲到腳踝上。一陣劇痛襲來，但他沒有停下?lián)]舞的雙手，繼續(xù)帶頭大聲呼喊著口號，帶著工人隊伍，向前方的日本資本家逼近。

　　上海內(nèi)外棉七廠的日本大班，對著迎面而來穿著“1325”工號服的顧正紅腹部，又狠狠地開了一槍。“1325”，這個工號他太熟悉了，顧正紅，就是他，幾次帶著工人向老板提要求。他要用槍征服他們。然而，身中第二槍的顧正紅，并沒有被嚇怕，更沒有倒下。他左手捂住小腹，右手仍然一次次高舉。他在全力怒吼：“工友們，大家團結(jié)起來，勝利一定屬于我們!打倒日本帝國主義!”日本大班殺紅了眼，又朝顧正紅的頭部開了一槍，緊接著靠近一步，向顧正紅近距離射出第4槍。跟著日本大班的一群打手，沖上來圍著顧正紅，用刺刀又是一陣猛刺……顧正紅倒在地上，鮮紅的血隨即洇染開來。

　　這個時刻，是1925年5月15日下午5點，地點就在黃浦江邊上的上海內(nèi)外棉七廠。五月的上海傍晚，太陽雖已偏西，但依舊悶熱。此時，工人們的情緒更加激烈。十二廠的工人罷工，七廠的日本資本家以無紗為借口，趁機迫使工人停工，制造各廠工人間的矛盾，削弱工人的斗爭力量。而這一天的清晨，七廠的早班工人剛上班不久，就被日本大班關(guān)掉了機車，并陰陽怪氣地挑唆道：“是十二廠的工人不給你們飯吃!”工人們抗爭：“十二廠的東洋老板開除工人，抓走代表，工人們才停工的!我們七廠工人要上工，不開工也要給工錢!”至中飯時，工人被廠方以停工期間發(fā)半日工資為由騙離工廠。隨即，廠方關(guān)閉大門，并加派力量不讓工人進廠，對剛承諾的發(fā)放半日工資只字不提。

　　顧正紅知道情況后，立即組織工人積極分子，動員夜班工人，堅持去上工，并提前到廠門口集合。顧正紅流血的畫面，就是工人們沖破工廠大門后進入廠區(qū)，日本資本家瘋狂阻止報復(fù)時的場景。

　　顧正紅的生命終止于20歲的青春，然而，這短暫的青春成了一場中國人民反帝愛國運動的導(dǎo)火索——震驚中外的五卅運動爆發(fā)了。

　　二

　　1921年夏季，蘇北地區(qū)被特大風暴襲擊，一連數(shù)天，狂風不止，暴雨如注，小顧莊成了一片汪洋。洪水退去，已經(jīng)成熟的莊稼顆粒無收。16歲的少年顧正紅與娘一起，帶著弟弟妹妹，一路顛簸，幾經(jīng)周折，終于在上海蘇州河畔的油廠，找到了在此做工的父親顧寶書。

　　幾年前，顧寶書撇下一家妻兒，跑往上海討生活。然而，期望與現(xiàn)實反差巨大，顧寶書終年為油廠資本家賣命干活，到頭來連自己的肚子都填不飽，更別說寄錢回鄉(xiāng)下了。幸好，一家人終于團圓了。在眾多窮工友的幫助下，顧正紅一家在滬西的一個棚戶區(qū)，整理出一小片空地，四周用一些木桿插住，再用幾張?zhí)J葦席，上下一圍，外加繩子箍上幾道，這就是他們的家了。父親工資微薄，母親整日幫人洗衣，也根本養(yǎng)不活一家人。顧正紅就起早貪黑，帶著弟弟妹妹，到附近的工廠外撿煤渣、拾破爛，這才勉強度日。沒多久，顧正紅的二弟就被饑餓奪去了生命。

　　1922年7月，上海的夏季酷熱難當，17歲的顧正紅到日商內(nèi)外棉九廠做了掃地工。車間內(nèi)棉塵飛揚，環(huán)境惡劣，每日工作12小時，沒有休息日，周六還要加班6小時。如此牛馬一樣的工作，著實累垮了這個未成年的少年。然而，3個多月下來，工錢卻全部被工頭貪了。

　　現(xiàn)實的種種不公平境遇，使讀過一些書的少年，有時不得不靜下來思考：鄉(xiāng)下有惡霸地主，窮人無田無地;城里有掠地開廠榨取中國人民血汗的外國資本家，還有那些窮兇極惡的工頭幫兇，我們?yōu)槭裁磿@么窮?我們?yōu)槭裁唇K年勞累卻連活下去都很難，甚至連基本的尊嚴都沒有!特別是那些女包身工，被侮辱欺凌是常態(tài)。這些問號時常撞痛少年的心。少年面對湯湯而去混濁的黃浦江水，仰望灰暗而陰沉的天空，百思不得其解。

　　1924年初秋的一個深夜，已是盤布工的顧正紅正在車間修機器，要好的工友給他傳遞了一個消息：小沙渡檳榔路那邊，有一所“滬西工人補習(xí)學(xué)校”，免費給工人補習(xí)文化，講授人生道理。對此，顧正紅好像夜行者遇見了明燈的指引，顯得有些迫不及待。等顧正紅進入學(xué)校時，補習(xí)學(xué)校已經(jīng)變身“滬西工友俱樂部”了，鄧中夏、惲代英、項英、李立三、劉華、楊之華等先后用演講、游藝等喜聞樂見的形式，向工人傳播文化知識，進行革命的啟蒙教育，培養(yǎng)紡織工運骨干。

　　經(jīng)過幾年歷練的顧正紅，如饑似渴地學(xué)習(xí)，并迅速成長為工會骨干。而到這一年的年底，俱樂部就在19個紗廠建立起了工會的秘密組織，發(fā)展會員一千多人。這些人即將成為與資本家斗爭的種子——大火就要燃燒起來了。

　　三

　　1925年2月2日凌晨，與顧正紅所在的內(nèi)外棉七廠毗鄰的內(nèi)外棉八廠，粗紗車間有個叫羅紅的12歲女童，因連續(xù)工作11個小時，困倦至極，靠在車頭上睡著了。羅紅剛一歪身，就被日本領(lǐng)班龜山看見。小姑娘連呼叫都沒來得及，就被龜山一頓拳腳打得昏了過去。龜山下手極重，羅紅身上多處受傷，小腿骨折。

　　羅紅的姐姐及全車間工人，都趕過去與龜山理論。然而，資本家卻在次日貼出布告：夜班的50名男工全部開除!日班男工聞聽消息，當即宣布集體罷工!中共上海黨組織抓住這一時機，決定用罷工來扭轉(zhuǎn)工運的低潮局面，提高工人的覺悟和戰(zhàn)斗力，推動革命形勢發(fā)展。

　　經(jīng)過艱辛斗爭，罷工斗爭取得了全面勝利，被捕工人全部獲釋，內(nèi)外棉紗廠的資本家也取消了一些不合理的規(guī)定。鑒于顧正紅平時的積極工作及在罷工運動中的突出表現(xiàn)，他在罷工結(jié)束后光榮地加入了中國共產(chǎn)黨，并被七廠工人選為工會代表。

　　各廠都建立了工會組織，工人的腰板比原來硬多了。遇有勞資糾紛，工會就會站出來為工人說話。然而，日綿紗廠資本家面對政治上的失敗和經(jīng)濟上的損失，自然不甘心。他們也秘密成立上海日本紡織業(yè)同業(yè)會，達成與工會對抗的決議，比如不承認工會組織，如果工人罷工，就強硬關(guān)閉廠門。同業(yè)會還要與中國官方交涉，取締工會的活動。

　　隨后，同業(yè)會所屬成員廠的資本家實施了一系列瘋狂的報復(fù)行動：五廠資本家不給工人發(fā)工資;三廠工頭無故毒打工人;十二廠資本家連續(xù)開除幾十位工人運動積極分子。

　　接下來，就是本文開頭寫到的七廠日方資本家針對工人正當要求的血腥鎮(zhèn)壓。

　　四

　　顧正紅的鮮血，點燃了中國人民積聚已久的反帝憤怒之火。蘇州河畔，工人們大規(guī)模的抗爭如火山一樣爆發(fā)。

　　5月18日上午，工人們抬著顧正紅的遺體游行?！皟词謨斆?”工人們沿路怒吼著口號，驚天動地。

　　5月24日下午，工人、學(xué)生和各界代表舉行顧正紅烈士聲援大會。

　　5月28日，中共中央和上海黨組織一起召開緊急會議，決定發(fā)動學(xué)生和工人在30日到租界內(nèi)舉行大規(guī)模的反帝示威活動。30日，上海工人和學(xué)生進行援助紗廠工人的街頭宣傳和示威游行。五卅運動，標志著大革命高潮的到來。這場聲勢浩大的反帝愛國斗爭，還得到了國際革命組織、海外華僑和各國人民的廣泛同情和支援。五卅運動，成為中國革命的里程碑。

　　上海市普陀區(qū)澳門路300號，顧正紅烈士殉難處，現(xiàn)在是顧正紅紀念館。紀念五卅運動浮雕，再現(xiàn)了席卷全國的那場轟轟烈烈的愛國運動。廣場中央的顧正紅塑像、二樓展廳的顧正紅銅像，都緊緊手握打梭棒，栩栩如生地展現(xiàn)出他的血性、剛性，與帝國主義斗爭的不屈精神。

　　這天，我來到鹽城濱?？h正紅鎮(zhèn)的正紅村尋訪。在篆河畔，我看到了顧正紅烈士的故居。70多年的風雨吹打，原來不到30平方米的泥墻草舍早已倒塌?，F(xiàn)今故居，是當?shù)卣谠匕丛残迯?fù)的。故居內(nèi)，有烈士及家人用過的桌凳及少量的生活用具，一切都簡陋無比。我們可以想象，少年顧正紅以及他的父母，在那個年代經(jīng)歷過的種種苦難。

　　20歲的生命逝于日本工頭的屠殺，這樣的年紀如果生活在和平時代，或許還被父母溫暖地呵護著。然而，面對人民如此沉重的苦難，覺醒了的顧正紅明白，這種時代的苦難必須用激烈的抗爭才能掙脫，哪怕犧牲他的生命也在所不惜。

　　在顧正紅銅像前，我佇立思索，人的生命不在短長，而在于對社會貢獻的輕重。當想起顧正紅的短暫青春被后人當做詩與史來回望與激勵時，手握打梭棒的顧正紅銅像，在我眼中更加英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