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門打開,廳堂內,94歲高齡的楊世福微微頷首,示意來客進去,然后小心翼翼地挪著步子,走到沙發(fā)前坐了下來。
聽著記者的自我介紹,他偶爾抬起頭詢問幾句,或是輕輕地調整一下坐姿,看上去安詳而平靜。
“父親現(xiàn)在身體不大好,也很少出門?!睏钍栏5呐畠簵罟鸹?,原是新疆生產(chǎn)建設兵團第十四師四十七團一名工人,退休后搬到了烏魯木齊。她說,若不是身體原因需人照顧,父親肯定不會離開四十七團。
楊桂花所說的四十七團,位于新疆和田地區(qū)墨玉縣境內。這里有過歷史上的短暫繁榮,古絲路的駝鈴聲曾由此向西,清涼悠遠。到過這里的人說,以前只知道和田產(chǎn)美玉,到之后才知道,無處不在的還有風沙。
“和田人民苦,一天二兩土,白天吃不夠,晚上還得補?!睏钍栏S眠@句順口溜,描述著他記憶中的風沙。
既然如此,為何還不愿離開那里呢?避開記者追問的眼神,楊世福把頭扭向一邊,沒有說話,只是靜靜地望著窗外。無疑,在那片土地上,有太多故人值得追憶,有太多往事值得回味。
接下來幾天的采訪中,記者一邊聆聽一邊咀嚼著楊世福和他戰(zhàn)友的故事,在時空交錯與情感的發(fā)酵中,嘗試著走近他們、讀懂他們……
穿越“死亡之?!薄?/p>
“為了人民少受苦,他們奮不顧身”
讓女兒楊桂花驚訝的是,平時鎖定新聞頻道的父親又開始“追劇”了。每天20:00,楊世福會準時守在電視機旁,生怕錯過紀錄片《屯墾天山下》的播出。
“電視劇《沙海老兵》播出時,他也是一集不落?!睏罟鸹ê芾斫飧赣H心中那份情愫,“那片沙海有父親那一代人的青春芳華,那方天地有父親那一代人的熱血付出?!?/p>
自1949年10月10日起,第一野戰(zhàn)軍第一兵團官兵陸續(xù)西進,向新疆展開大進軍。時年22歲的楊世福,行進在二軍五師十五團的隊伍里。
回憶起那段歲月,楊世福的話語總是波瀾不驚。不過,在進軍和田紀念館內,記者品讀到當年他們西進步伐的艱辛與堅定。
從甘肅酒泉出玉門,經(jīng)新疆哈密、吐魯番,過焉耆、輪臺到阿克蘇……紀念館解說員夏天播放了一條短視頻,再現(xiàn)了先輩們當年的行軍圖——經(jīng)過近兩個月的跋涉,楊世福和戰(zhàn)友們意氣風發(fā)地出現(xiàn)在阿克蘇的大街上。
立足未穩(wěn),因和田地區(qū)有敵人試圖叛亂,部隊又臨危受命進抵和田。當時,擺在官兵面前的路有3條,其中兩條沿途有人有水,行軍方便,但要多繞行五六百里。
但繞行,意味著完成任務的時間要延后。
“不能讓和田人民多受一天苦,我們要搶時間,早日解放和田……”紀念館的展柜里,陳列著戰(zhàn)士梁道清出征時寫下的決心書,字里行間流露出堅毅與決絕。
時間緊急!他們選擇了第三條路——徒步穿越塔克拉瑪干沙漠。塔克拉瑪干,維吾爾語意思是“進得去,出不來”。晉代高僧法顯曾路過這里,并在《佛國記》里描述:涉行艱難,所經(jīng)之苦,人理莫比。很多探險家在此失蹤的歷史記載,更讓這里多了份神秘色彩。
前路充滿未知。楊世福卻說,困難只能嚇住膽小鬼。
“大漠風塵日色昏,紅旗半卷出轅門?!睂⑹總儙е形聪慈サ恼鲏m,沿著和田河古河道,向探險家口中的“死亡之?!边M發(fā)了。
“幾天走下來,所有人的腳都打滿了血泡?!睏钍栏H鐢?shù)家珍地講述著,“每個人背負1支七九步槍、50發(fā)子彈、4顆手榴彈、1把圓鍬,還有水壺、干糧,足足30多公斤重。一天要走幾十公里路,很多人的鞋子走壞了,光著腳、忍著痛還繼續(xù)往前走?!?/p>
雖經(jīng)歲月風蝕,這條沙海之路依然在楊世福的心路上延伸。李明,陜西漢中人;黃增珍,河南鄲城人;張德英,河北阜平人……憶起戰(zhàn)友,楊世福表現(xiàn)出的記憶力令人吃驚,甚至還能說出幾個人的特點與喜好。情到深處,淚濕眼眶。然后,他又以老兵獨有的方式平復了情緒。
“一唱雄雞天下白,萬方樂奏有于闐?!睔v時18天,行程700多公里,部隊于12月22日到達和田,粉碎了敵人的陰謀。
“因為連續(xù)急行軍,大家的眼睛變得血紅血紅的,很多人渾身上下都是黃沙,像是在沙坑里‘泡’過一樣?!毕肫鸬诌_和田時的“囧”樣,楊世福扭頭看了看女兒,臉上露出微笑。那笑容,溫暖、愜意,充滿自豪。
“為了人民少受苦,他們奮不顧身?!笔煜み@段歷史的夏天每每講解到這里,聲音都會有些哽咽。她告訴記者,全團共1803人挺進荒漠,排長李明因嚴重胃病再也沒能走出來。
流沙無言,大地永記。為褒獎十五團官兵穿越沙海的壯舉,第一野戰(zhàn)軍首長發(fā)來電報:“你們進駐和田,冒天寒地凍,漠原荒野,風餐露宿,創(chuàng)造了史無前例的進軍紀錄,特向我艱苦奮斗勝利進軍的光榮戰(zhàn)士致敬?!?/p>
字字如鐵,功標青史!
面對“扒皮之痛”——
“國家建設有需要,就是一百個不情愿也要服從”
塔克拉瑪干沙漠,烈日灼沙,漠風走石。一只雄鷹張開雙翼在空中飛旋,偶爾發(fā)出幾聲尖嘯。穹廬之下,一道“迷彩綠”沿著蜿蜒的沙脊線奮力前行……
他們是新疆生產(chǎn)建設兵團軍事部某部官兵,正在開展“重走沙海老兵路”活動。中途小憩,教導員王小偉為官兵講述沙海老兵們的征戰(zhàn)史。
酷寒、沙暴、迷路、困乏……聊起沙漠行軍,這幾個缺少生命底色的詞語,像是刻在了楊世福心里。最讓老人刻骨銘心的,莫過于缺水。
“夜里氣溫太低,水壺里的水都凍成了冰疙瘩。為了潤潤喉嚨,有人用火烤水壺,結果把壺烤爆了?!睏钍栏;貞浾f,部隊每天凌晨三點出發(fā),只要碰到長植物的地方,或者遇到干水坑,就會挖半天,直到?jīng)]有一點指望才離開。很多戰(zhàn)友的嘴唇都干裂了,隊伍也變得安靜了。就連平時愛唱歌的戰(zhàn)友張遠發(fā)話也不多了,因為一張嘴就會破口流血。
缺水,成為行軍最大威脅。王小偉曾讀到原新疆軍區(qū)司令員高煥昌的一段回憶:因為缺水,有的戰(zhàn)士得了怪病,有的喝了殘存的苦咸水而肚子發(fā)脹,有的干渴至極就含上一粒人丹,甚至喝自己的尿液。
找水,從來沒有如此迫切。此時,上級下達了“宰殺駱駝和戰(zhàn)馬”的緊急命令。戰(zhàn)友們于心不忍,不少人抱著戰(zhàn)馬失聲痛哭。為了早日解放和田,大家不得不飲血止渴……
“只有經(jīng)歷磨難,戰(zhàn)士的勛章才更有分量?!睂τ跅钍栏K麄儊碚f,穿越沙海的艱難困苦,遠不如脫下軍裝更讓人心痛。
1953年,經(jīng)中央軍委和毛主席批準,全團官兵集體脫下軍裝“拿起生產(chǎn)的武器”,成為一名軍墾戰(zhàn)士。
“當兵打仗,千里進疆,穿過沙漠,解放和田,突然要脫下軍裝,你不知道心里有多不舍啊!”不由間,楊世福說話的聲調高了起來,言語間充滿遺憾與留戀。
最后,楊世福和戰(zhàn)友還是接受了這“扒皮之痛”。他說:“黨中央、毛主席有指示,國家建設有需要,就是一百個不情愿也要服從,誰讓咱是革命戰(zhàn)士呢!”
屯墾戰(zhàn)士秉持“不與民爭利”的宗旨,把屯墾點選擇在遠離村莊的未墾荒原。水到頭,路到頭,人煙到頭,艱難困苦未可預料。
“人沒地方住,就挖個地窩子,把樹干支起來鋪上草就是床鋪了?!闭勂饓ɑ臍q月,楊世福記憶猶新,“沒有開荒工具,就用紅柳枝編筐,把桑木削成扁擔;沒有肥料,就到大街上撿糞,到老百姓家里清羊圈;一天在地里勞動十幾個小時,實在累了困了,倒頭就在地里睡著了。”
這是怎樣的一幅創(chuàng)業(yè)圖啊——
住著地窩子,吃著苦野菜,饃饃蘸鹽水,用小推車推走座座沙丘,用坎土曼砍斷層層草根,用人拉犁開辟塊塊良田。這片中國最大的沙漠埋葬過樓蘭、精絕等古國和城市,脫下軍裝的戰(zhàn)士們卻在這里墾出一片片綠洲。
這是怎樣的一群開拓者啊——
李炳清攜家?guī)Э诘剿畮炜创髩危矸萦筛刹孔兂闪寺毠?汪懷德到農(nóng)場去牧羊,自學牲畜醫(yī)療技術當了獸醫(yī);鐘文祥一直守護林場,從未離開;黃增珍后來趕馬車,為團場運輸生產(chǎn)物資。自從掄起鋤頭,他們就把功勛深埋心底,把激情獻給了新中國的農(nóng)墾事業(yè)。
……
遠離硝煙戰(zhàn)場,他們生產(chǎn)勞動仍像戰(zhàn)斗一樣拼命;脫下難舍軍裝,他們卻為這片荒原帶來勃勃生機。關于那段歲月,楊世福并沒有說太多。在他看來,只要把組織交給的任務完成好了,“什么苦累都不值得一提”。
歷史的煙云雖已散去,歲月終會留下不滅的印痕。
“先輩們曾經(jīng)承受的,我們現(xiàn)在無法想象?!蓖跣フf,老兵們冒千難萬險,用雙腳征服沙海,用雙手染綠荒漠,這種勇于擔當?shù)木顸c亮了他們的熱血青春,也應當成為新時代革命軍人厚重的生命底色。
傳承“精神火種”——
“老兵是父輩的旗幟,也是我們的偶像”
2020年8月12日,一個令專武干部孔令軍感到難過的日子。當天,“最后一位守在團場的老兵”董銀娃在四十七團逝世,享年93歲。
歲月不居,時節(jié)如流。隨著時光流逝,老兵青春不再,悄然離去。今年43歲的孔令軍,1998年從新疆軍區(qū)某師退伍返鄉(xiāng),先后送30多位老兵走完人生最后一程。每次為老兵送行,從團場到墓地不足3公里的路程,他都走得格外艱難。
“‘三八線’又迎來一位老兵?!绷钠鸲y娃的離世,孔令軍說,這或許是自己送走的最后一位老兵了。
孔令軍口中的“三八線”,是指寬300米、長800米的“沙海老兵紀念園”。1950年6月,朝鮮戰(zhàn)爭爆發(fā),四十七團的老兵們申請赴朝參戰(zhàn),但上級下令讓他們繼續(xù)屯墾戍邊。為彌補未能到“三八線”作戰(zhàn)的遺憾,老兵們專門墾出這片荒地作紀念。1955年,老兵周元墾荒勞累過度,永遠地倒在了“三八線”上。
“活著墾荒戍邊,死了也要團結作戰(zhàn)?!崩媳鴤兿嗉s,死后全部在這里集結,沙漠列隊,相伴胡楊。隨著老兵一個一個離去,這塊地成了他們最后的安息地。
時間帶走生命,也積淀精神。
每年清明節(jié),王小偉和戰(zhàn)友都會前往“沙海老兵紀念園”祭奠。
“雖然老兵們離我們而去了,但他們的魅力依然、精神永在,猶如燎原之火光照耀后人。”王小偉說,單位組建之初,營房不固定,裝備很老舊,人手缺口大,執(zhí)勤任務重。很多戰(zhàn)友依然向所在部隊黨委遞交了申請,從繁華的城市駐地來到艱苦的大漠邊緣。
上等兵施朕,身高1.83米,長得白白凈凈,戰(zhàn)友們都說他是典型的“小鮮肉”。然而,這位“小鮮肉”卻有著與眾不同的家庭成長印記——出生于千禧龍年的他,爺爺曾在大西南守防戍邊,父親曾在海軍某部服役,退役后在上海經(jīng)商。小時候,玩伴們的床頭擺滿圣斗士、奧特曼模型,他的床頭擺得最多的卻是來自邊海防線上的石頭、海螺、子彈殼。
“入伍當兵是父親提議的,而到新疆來當兵是我自己的選擇?!?019年,施朕從上海第二工業(yè)大學畢業(yè),適逢新中國成立70周年,聆聽天安門閱兵場上的山呼海嘯,懷揣著投筆從戎的夢想,他入伍來到和田。
在戈壁灘上組建起來的該部一連,因沒有固定營區(qū),3年內先后“搬家”8次。如今,官兵駐扎在和田某小學一處閑置的教學樓里。當記者感嘆連隊艱苦的條件時,官兵卻說:想想老兵們當年吃的苦、受的累,我們唯有鉚足干勁、干出成績,才稍感心無所愧。
“只有把腳切切實實地踏在這片沙海,才能切身體會到先輩的艱辛與偉大?!蓖蹂鰸扇胛榍霸跈M店影視基地某劇組擔任現(xiàn)場制片,來到一連后,他發(fā)揮專業(yè)特長,把簡陋的營院設計得多了幾分“戰(zhàn)地藝術范”。如今,他又擔綱導演,正跟戰(zhàn)友一起籌備拍攝一部反映沙海老兵事跡的紀錄片。他最近的一個“小目標”是,做老兵精神的一名傳播者,讓更多的戰(zhàn)友從中汲取營養(yǎng)。
歲月輪回,如白駒過隙。這里如今已再難見沙海老兵的身影,但他們播下的精神火種,就像這塔克拉瑪干的沙子,散是一粒沙,聚是一片“海”,依然澎湃著驚人的力量,深埋著無窮的寶藏。
年輪更迭,有些東西人們永遠銘記。老兵村、老兵路、老兵驛站、老兵紀念園、老兵紀念館……四十七團團部周邊,很多地名標注著“老兵”字樣,已成為游客熱衷的網(wǎng)紅景點;座座軍營里,一排排嵌有老兵頭像的燈箱上,“老兵精神永存”六個大字熠熠生輝;就連四十七團,如今也有了一個響亮的名字——老兵鎮(zhèn)。
“悄悄地/你走了/安靜如凌晨的夜/在啟明星升起之后/你結束了對邊疆的最后一次守望……”董銀娃去世后,身為“文藝青年”的戰(zhàn)士王滿飛滿懷真情地寫下一段小詩。
當記者把這首小詩讀給楊世福聽時,他眼里噙著淚花……
怕觸碰老人內心的痛,記者扭過頭輕輕地對楊桂花說:“如今,四十七團建設得更漂亮了,您抽空回去看看,拍點視頻或照片給老人瞧瞧。”
“我也要回去……”未及女兒回應,老人便搶著說,那表情像極了一個孩子。
那是老兵們?yōu)橹畱?zhàn)斗的地方,那是他們魂牽夢繞的地方,那是他們青春芳華逝去的地方,那是他們每每提起總精神煥發(fā)的地方。那里,硝煙早已遠去;那里,荒漠已成綠洲;那里,青春依然火熱……
版式設計:梁 晨
圖①:楊世福近照。
圖②:楊世福(右)和戰(zhàn)友的合照。
圖③:新疆生產(chǎn)建設兵團第十四師人武部某獨立營官兵走進沙海老兵紀念館,開展黨史學習教育。
靳超杰、本報特約記者王 寧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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